2016年8月24日 星期三

李宗偉:馬來西亞的獨生子(下)



李宗偉:馬來西亞的獨生子(下)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雷曉宇頻道)
李宗偉的公眾形象向來低調謙和,即便麵對挑釁和失敗也從不多做解釋。但他並非一個平淡到木然的人,他只是像收藏他的玩具那樣,善於收藏他的慾望。
林丹也並不認為自己的對手是個壓抑的好好先生。他說:“在世界頂尖高手中,李宗偉是我見過的求勝慾望最強的人。他甚至願意為了取勝做出各種各樣新的嘗試,不達目​​的不罷休。”
2000年夏天,在東京的亞洲青年錦標賽上,17歲的林丹和18歲的李宗偉第一次相遇,拉開了長達十餘年的競爭序幕。當時,林丹奪冠,李宗偉獲得第三名。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林丹都沒有註意到李宗偉的存在。那時候,林丹全心全意都在琢磨如何征服陶菲克,就像後來李宗偉想要征服林丹一樣。

不過,李宗偉從一開始就對林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儘管他當時打得沒有鮑春來好,但我卻隱隱覺得,以他的速度和爆發力,將來一定會比小鮑厲害。”東京一別,他和林丹沒了聯繫,卻和鮑春來成了多年好友。
若說交朋結友情投意合,林丹確實在個性上和李宗偉南轅北轍。林丹雖然和李宗偉一樣喜歡刺激,愛收藏汽車和手錶,但他有一種“不想做明星的球員不是好一哥”的派頭,並且從年輕時候起就毫不隱藏。無論在球場上、訓練中還是私生活裡,林丹都追求一種“帥氣”。

在9月中旬的一次午餐中,林丹揮著手,對我承認說,他小時候的羽毛球偶像是丹麥的蓋德。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打球帥,而且“同樣一件衣服,他穿起來就是比別人要帥”。
更大一些的時候,他又迷上了周杰倫,一度連髮型、衣著和舉止都有向周董靠攏的痕跡。和周董一樣,他不但講究自己的髮型、衣著甚至膚色(他有室外運動員一般的黝黑健康膚色,據說是定期曬燈的成果),也喜歡前呼後擁的熱鬧勁兒。一頓訓練中心隔壁的簡單午餐,林丹就帶了三四個朋友,個個管他叫“丹哥”。
他真像個大哥一樣,喜歡控制局面。一小時的會面時間一到,他毫不客氣,衝“小弟”們揮手,說:“買單!”然後,他抄起墨鏡就要走。那是一個陰天,他應該不是害怕陽光,而是擔心被人認出來。
李宗偉的慾望則要隱秘和深沉得多。它們尾隨著他的出身,小心翼翼地隱藏在精瘦卻強壯的身體裡面,需要一定的場合和刺激才會露面。

如今,教練李矛幾乎是我們能夠接觸到的唯一一位和李宗偉深入接觸過的中國人。從2005年到2007年,他幫助李宗偉完成了從一流球員到超一流球星的蛻變。在他看來,李宗偉並不是個親和到毫不設防的人。相反,年紀輕輕的李宗偉正處於一種相當不安的狀態,不容易信任別人,但對於外界的刺激又非常敏感,稍加觸及,就會表現出情緒化的一面,或喜或怒或哀。
“當時,宗偉的世界排名在十六七位,小有名氣,打得很靈活,但並不突出。以我的眼光來看,他是個天生的好料子,但練得很傻。”
李矛對李宗偉相當欣賞,但兩人在訓練理念上產生了強烈的衝突。
馬來西亞的羽毛球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由印尼傳習過來,在五十年代,經由本土球王莊友明發揚光大,在國家獨立之後一躍成為國球。自此,大馬的羽毛球訓練方法也由印尼的“鐵布衫派”打下了底子,強調“三從一大”,講究以巨量的體能訓練為不可或缺的基礎。世紀之交,以中國隊為代表的訓練流派對此進行了改良,不再把訓練重心放在體能上,轉而強調對步伐和技戰術的培養。

李矛新官上任三把火,試圖以矯枉必須過正之姿樹立威信,明令禁止球員跑步。李宗偉習慣了大運動量訓練,不但不服,​​也不適。他寧可背著李矛,一個人偷偷地練體能。李矛心知肚明,卻並不點破。
“運動員都是這樣,說也沒用。等他真的嚐到了甜頭,也不用你說。”
當時,李宗偉正處於運動生涯的上升期,他最大的對手還不是林丹,而是韓國的李炫一。在重大比賽里,他往往打不過李炫一。有一次,他對李矛抱怨說:“李炫一真耐,打不死。”此前在韓國隊,李炫一正是李矛的得意門生,他告訴李宗偉:“你知道嗎,李炫一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他說,李宗偉真耐,怎麼打不死。這說明什麼?說明你怕他,他同樣也怕你。”

這話對於不夠自信的李宗偉是個刺激。不久以後,在印度的一次比賽中,李宗偉和李炫一狹路相逢。李宗偉老老實實用了李矛教他的新打法,不再一味猛攻,而是合理分配體力,控制和調動對方。李宗偉贏了。這無疑是一場重要的勝利,因為自此之後,他不但再也不怵李炫一,並且開始調整注意力,面對更加強大的對手。 2008年北京奧運會,李宗偉在半決賽中斬落李炫一,第一次殺進奧運決賽。

李宗偉和林丹的時代開始了。在之後的許多年裡,林丹不但成為李宗偉的一塊心病,甚至還成了大馬羽毛球研究的一項課題。 2009年世錦賽開幕之前,大馬羽總甚至宣布說,經過長年科研,他們已經研製出一款高科技軟件,用以模擬和分析林丹的出球落點。李宗偉當時的教練米斯本保證說,相信有了這款秘密武器,宗偉戰勝林丹奪冠將不在話下。
後來的結果我們當然都知道了,秘密武器根本沒派上用場,因為李宗偉在八強戰就慘遭淘汰。 “根本沒有用。”他說,“因為賽場上變化太多太快了。”
在持續經年的“林李大戰”中,李宗偉最頻繁提及的,除了2011年全英賽衛冕,就是2006年6月在砂拉越舉辦的馬來西亞公開賽決賽。當然,這兩場比賽他都獲勝了,前者因為其艱難而顯得相當重要,後者則有更加不為人知的戲劇性。李宗偉承認說,這是他最難忘的比賽。
第一局,李宗偉21:18險勝。第二局,林丹以同樣比分拿下。第三局是關鍵。一開始,林丹就佔了上風,李宗偉似乎連還手之力都沒有,比分徑直來到了20:13。林丹手握7個賽點,只要抓住七分之一的機會,金牌就是他的了。
賽場出奇的安靜。這是李宗偉的主場,多年來,他在本土的外戰中還從未有過敗績。林丹成竹在胸,放鬆了心情,開始面對鏡頭做出調皮的飛吻動作。就連李宗偉的教練李矛也看不下去了,他收拾紙筆,打算先撤。
“我覺得,肯定沒戲了。”他說,“他一直趕,一直趕,我還是覺得沒戲。一直到19:20,我還是覺得沒戲。直到20:20,我才覺得,誒,可以看了。”
林丹調整情緒,拿下一分,21:20,他似乎找回了一點自信。
林丹界外球失誤,21:21。
林丹回球擊中球網,21:22。李宗偉反超。
全場比賽即將迎來最關鍵一球。幾個回合後,李宗偉將球打至左後場,林丹判斷為界外,他迅速跳開,任球落地。
林丹判斷失誤,21:23。李宗偉奇蹟般地連破7個賽點,拿下冠軍。他跪在地上,雙手摀臉,享受全場如雷歡呼,林丹則氣壞了,把球拍拋起,然後一腳踢飛。在接下來的頒獎儀式上,林丹毫不掩飾他​​的火爆個性,把主辦方頒予的砂拉越民族草帽一把摔在地上,憤而離去。
所有人只道這場比賽的神奇,卻不知背後的底細。慶功之時,李矛也喜出望外,問冠軍:“當時你想什麼呢?怎麼7個賽點都能扳回來。”李宗偉的答案讓李矛哭笑不得:“他說,我當時一眼看見你要走,再看林丹,他正在搞飛吻,我火一下就上來了,噁心得不得了,覺得要拼命了!”
興師問罪的座談會和他的心病正如李宗偉後來的評價,林丹“屬於天生適合在鎂光燈前展示自己的類型”。他屬於比賽型選手,場合越大,越容易興奮。有時候,他甚至會為自己尚未到手的勝利設立各種新鮮的POSE。這一次,綿密的細節信息刺激了李宗偉,讓他得以涉險獲勝。
不過另一角度來看,這似乎也說明,李宗偉在比賽中的專注度不夠高。阿加西曾經說過,林丹一旦進入比賽,就算場外發生槍戰他都不會感覺到,而李宗偉竟然能夠同時注意到觀眾、教練和對手的小動作。這一次,因緣際會,比賽結果朝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而在後來更多的時候,他過於敏感的注意力讓他在關鍵時刻往往顯得不夠堅決,缺乏信念。
機會稍縱即逝,李宗偉則一再錯過向林丹復仇的大好機會。他誰都打得過,就是打不過林丹。有時候,他意氣風發,手握兩個賽點,距離夢想僅僅一步之遙。有時候,他又深感挫敗。
“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折磨自己,覺得自己沒用”,巴不得馬上掛拍退役的好。
如若不身處其中,很難理解李宗偉的脆弱。自2006年起,李宗偉後來居上,開始出成績。同時,他身上的壓力也與日俱增。羽毛球是​​馬來西亞人唯一擅長的運動,他則是唯一有希望登頂的羽毛球運動員。他幾乎成了這個國家的獨生子。當所有的追光燈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這不再只是一時一地的勝負問題,往往被放大為民族體育復興進程問題。
2006年夏天,李宗偉在湯姆斯盃的半決賽中輸給了蓋德。回國之後,這在馬來西亞簡直鬧開了鍋。大馬羽總史無前例地召開了一場座談會,專門討論李宗偉的戰績和得失。

在後來的生涯裡,這樣的座談會一開再開。只要李宗偉某一陣戰績不佳,他的領導、領導的領導、領導的領導的領導就濟濟一堂,出謀劃策。用李矛的話說,如果在中國,這樣的陣容和氣氛,幾乎相當於國家訓練總局局長、體育大學博導、國家隊領隊、奧林匹克領隊集體興師問罪。
李矛參加了那一次會議,結果弄得很不愉快。
“宗偉為什麼輸球?”
“他承擔的壓力太大了。”
“為什麼壓力大?”
“就是因為你們!”李矛一拍桌子,火了,“我在中國隊輸過球,在韓國隊也輸過球,沒有一個國家像你們這樣。宗偉不過輸了一場球,你們這麼
多大人物要來了解情況。”

“你,你,你,還有你。”李矛一個一個點著鼻子,“輸球哪有你們這樣的?我現在最希望宗偉在馬來西亞輸一場球,這一定是好事。你以為宗偉輸球我們很高興啊,最痛苦的是我們!”

李矛一通發洩,拂袖而去。當他把此情此景轉述給基層的教練團隊的時候,教練們不論馬來人、華人還是印尼人,幾乎是集體鼓掌。
為了治療李宗偉的心病,大馬羽總甚至出面請了一位心理治療師。在後來的很多場合,李宗偉都承認說,這位名叫陳德安的心理醫生的確對自己幫助不小。在長達四五年的​​時間裡,李宗偉離不開他。他每天去見他,向他傾訴。每逢重大比賽,醫生亦會隨行。
2008年北京奧運,陳德安作為馬來西亞代表團的工作人員之一來到北京。他煞費苦心,隨身攜帶了大量的馬來西亞國旗。為了幫助李宗偉排除乾擾,適應比賽氣氛,他在試訓中展開國旗,把北京的球館佈置得猶如大馬主場。
眼前這間球館相當熱鬧,一片歡樂景象。運動員們正在享受羽毛球生涯的又一天。經過一早上的訓練,隊員們三三兩兩聚在周圍閒聊,李宗偉笑嘻嘻地跑過去,跟大夥交換著看微信。有個男孩趴在塑膠墊子上,精疲力竭,一動不動。有個男孩汗流浹背,赤裸上身,小心翼翼地把左腿放進存放飲料的冰桶中,以求緩解疼痛。還有一群年輕的女孩,她們意猶未盡,正在遠處的球網邊練多球對打,一會兒尖叫,一會兒爆發出幾聲大笑。
運動本該是如此快樂。過了一會兒,李宗偉被人叫了出去,電視台的記者們把他團團圍住,架了長槍短炮來問他問題。這時候,他便又恢復了原本的矜持,要么講一些不假思索的話,要么就猶如牡蠣一般緘口不言。
等他回到球館,這裡的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兒神秘兮兮的。四面牆上挨個兒地掛了五顏六色的旗幟,那是馬來西亞的國旗,以及13個州的州旗。不勝莊嚴之中,隊員們聚集在球館的左邊一頭,沉默不語,教練們則往右邊一頭走,神情嚴肅,邊走邊拿著小本兒低聲交談。
我們來到這裡的時候,恰逢多事之秋。大約十天之前,和李宗偉合作多年的教練拉錫閃電辭職。當時,李宗偉正在日本打公開賽。奪冠之後,他急匆匆地趕了回來,為的就是有所挽留。就在剛才,他站在球場門口,用發音短促的馬來語告訴記者們一個戲劇性的結果:這位教練又不辭職了,他決定留下來。

以李宗偉今時今日,人事更迭已經絲毫不足以影響他的成績和比賽狀態。不過,他也有了足夠的話語權來影響甚至左右類似事態的進展。說到底,這場風波終究還是跟“李宗偉”三個字有關。新上任的羽總領導人抱怨說,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除了李宗偉有80%的勝率之外,其他大馬球員的勝率均不及一半。”為了培養“第二個李宗偉”,他不惜以強勢動作推動人事改革。
一個小時之後,李宗偉坐在自己家的餐廳裡,開始享用一整盤米飯、四角豆、黃夫魚和椰漿咖哩蝦。他坐在微笑的妻子身邊,相當節制地談論起這幾天的風波。 “你看他們弄得那麼緊張,我不趕緊回來訓練,更有得說了。”他喝了口水,“不過,不想那麼多……運動員短短十幾年,一定要保持好自己的形象。
午餐在沉默中進行到最後。男主人累了,很快告辭進了臥室。他需要一個小時的午睡時間,以​​便應付下午即將到來的力量訓練。他仍然按照一​​個現役運動員的標準時間表生活著,不過,他的妻子已經退役兩年了。

這是一段歷經跌宕卻終成眷屬的感情,黃妙珠已然洗盡鉛華,長頭髮,白皮膚,纖細的胳膊,並且極其溫柔,絲毫看不出一丁點運動員生涯的痕跡。她抱著5個月大的小寶貝,坐到沙發上,笑著說:“以後要是他功課好,一定送他去國外唸書。”
這個三口之家自然有他們從容不迫的計劃。女主人不想再打羽毛球,她的房間裡存放著一副全新的高爾夫球具。男主人也不想在球館里當教練,他想要慢慢離開這個生活了20年的純粹世界。不少人都知道,他已經是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創始人,負責位於吉隆坡某處的一處綜合地產項目。當然,也許幾年以後,他會開一家以“李宗偉”命名的羽毛球學校,但那不過是因為,“我不希望別人忘記我的名字。”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平靜地看著你的眼睛,因為他心裡有底,在馬來西亞這個地方,他的確有那麼重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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